bb

【俏玄】If Stone Could Speak

我几乎不抱希望地去和旁边的人交换卡片,我手中那张上面写着:真心话,而他那张则是幸运的空白。他看了看我,默不作声地同意了我的请求。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,转头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,企图压下刚刚冒出的罪恶感,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,碰巧帮助我不过是因为不知道该怎样拒绝。

 

白天时我便注意到他,他有张完全称得上英俊的脸,看上去十分可靠,只在被索要联系方式时才露出那种纯真的窘迫。他似乎对活动本身不太热衷,但也算不上讨厌,尽管从不和我们合照,却会为我们提供帮助。有时我们经过一些地方,比如一座寺庙,再比如一处不知是什么人住过的故居,我就会在他脸上看到近乎怀念的神情,难道那里是他的故乡或是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?我没有问他,毕竟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
  

他说要为我们讲一个故事,而这个故事将会很长。这使我有些讶异,我本以为他今晚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。有人提议关掉几盏灯,营造一点特别的氛围。又有胆小的人大喊不要关灯,其中夹杂着酒杯相碰的脆响,他就站在我们中间,等待我们安静下来。

  

我的名字是……蓬尾。

 

每个人上学的时候班里基本上都会有一个张伟、王伟或者李伟,彭伟也没差到哪去。然而直觉最先告诉我的却是“蓬尾”二字,我下意识地在输入框里打出这两个字,得到的结果大多是蓬尾浣熊。浣熊能和这个人类有什么关系呢?我把手机放回口袋,继续听他讲故事。

 

我已经活了上千年。请相信我。

 

我们急不可耐地打断他,他以为自己是在演《那个男人来自地球》吗?电影中的主角好歹还采用了相对含蓄的问法,他这样直接说出口,明摆着就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嘛。可他的语气很平淡,神情又极为真诚。有人让他先喝口酒再讲,他没拒绝,接过来喝了一大口,脸竟然很快就红了,倒是没有醉,在那里站得稳稳当当。这副模样打动了在场的不少人,即使他接下来说出更离谱的话,也可以将其归结为酒精作用。起哄般地,我们让他接着讲。

 

刚才的说法并不准确。我做了千年的铁,四百余年的剑灵,剩下的几十年才像人一样活着。我想你们不会相信这些话,我也不知道该对谁讲,但我必须要讲出来。

 

他说这话的语气有些细微的难过,可我们确实很难相信这样的故事,剑灵,听起来像是只存在于玄幻小说里的设定。他对我们提出的问题对答如流,却并没有要说服我们的意图。我问他,既然你是剑灵,能否让我们见识一下那把剑呢?

 

当我醒来的时候,那把剑已经被人毁坏,只有曾经的铸剑师才能修复它,我四处探听,却发现他的传人如今也不知所踪。

 

实在是没办法相信。我又问,剑坏了,作为剑灵的你不会有事吗?

 

剑的主人花了几十年寻找答案,他……在死前告诉我,一旦我能从剑中现身,我就能获得自由。这件事他绝不会骗我。

 

那么他欺骗过你?有点意思,被抛下数百年光阴的剑灵还在怨恨着从前的主人吗?

 

我没有……我从没真正恨过他,尽管有过嫉妒,但他也教会了我很多。我刚进入人世时固执得过分,只遵循自己的想法,做了很多伤害他人的事。不只是他,还有很多人,我第一次爱上的人、被我伤害过的人、原本恐惧我的人、坚持要和我成为朋友的人……是他们改变了我。他们像天上的云群一样经过,从我这里投下一瞬的影子,然后就没有再见。

 

他说起云群这个词就像在说羊群。几小时前天上的羊群走下来,落了雨,空气湿凉,有人打了个喷嚏,他就停下来去关窗。他讲啊讲,大概好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,有时还会有一些怪异的表达,把形容人的词放到事物身上,用描述颜色的词来解释感觉。我听见有人小声交谈,他会不会是个写小说的啊,想象力还蛮丰富的。

 

他讲到自己心性改变不少,初入人世时犹如孩童,对痛苦的阀值很低,轻易就会流泪。我们问他,那些痛苦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变得微不足道了吗?他说并非如此,只是受到他人影响,他变得更能忍受痛苦,尽管它们从未消失。他说自己的记忆力很好,可以说出一年前的早餐吃了什么,我们认为这证明不了什么。他说出这话也很矛盾,假如他真的看过那部电影,就应该知道这个答案是毫无意义的。一个人记忆的好坏要如何证明?网络上有千百种测试,但即使他真有超于常人的记忆能力,难道他不会说谎吗?我们原本没有恶意,只是认为他讲出的不过是故事而已,故事是好故事,可夜晚有限,我们还想将游戏继续下去。

 

他失去倾诉对象,反而先向我们道歉。我不知为何感到愧疚,就好像在路上遇到受伤的动物却视而不见,我不愿意这样,以身体不适为理由退出游戏,接着就到外面吹风去了。

 

我在外面看手机,半天才发现他站在一边,像块沉默的石碑。门前的路灯出了问题,亮度比正常情况下暗很多,因此我看不清他的神情。他让我想起童年的一位朋友,朋友当初不太合群,但如果那个朋友能活下来,大概也会变成这样吧。我反复梦见朋友的死,朋友背对我走向一片海,而太阳正在沉入海中。

 

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问我是否有事。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可怕,好像恐怖电影里的鬼怪或是野兽。

 

你觉得冷吗?

 

……不,为什么这么问?

 

你在发抖。

 

你是某人去而复返的鬼魂吗,我差点将这一句问出口。我说,能再讲讲你的故事吗?我还想知道,关于剑的主人的故事,说不定我在哪座博物馆里见过他的名字呢。

 

他之前提到剑的主人,说他们原本无可能交会,是某种引力一样的东西将他们拉拽到一起。他没说太多,好像酒精让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,没办法说得太清楚,只好跳到下一处情节。现在冷风使他清醒了些,他说,那个人叫做史精忠。

 

不得不说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土,我在我贫乏的历史知识里搜寻一番,勉强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。印象里只占了课本上的几个自然段,旁边配了一副画像,画的可能是他中年那时候,具体面貌已经很模糊了。史书上的记录过于严肃,读起来当然没什么趣味,听这样的野史故事明显要好玩得多。

 

那时候大家都叫他俏如来,我还觉得挺奇怪的,为什么他爸姓史他却姓俏……想笑就笑吧,这件事困惑了我很久,但我从来没跟他说过。俏如来这个名字是别人给他起的,据说是在说他长得好看,我不太能分辨人的美丑,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。他不常笑却很温柔,不会释放出激烈的感情,我知道长期压抑的感觉并不好,所以希望他能多笑一些。我见过他藏起来的情感,当我手中的剑穿过他的皮肤、血肉直至脏腑,那样强烈的冲击几乎让我握不稳剑,我不明白,人类那样单薄的身体里怎么能盛得下那么多东西呢,水分、血液、肌肉、各种化合物,除此以外还有最难以捉摸的——灵魂。我敲打自己,只能听见钝重的声音,我一无所有,我想,要是有颗心脏就好了,跳动的、鲜活的,能让我感觉自己活着。后来的事我讲过了,我和那个女孩学感情,想着也许我已经有了一颗心,但那颗心受到损坏,成为使我痛苦的疾病,我又不想要它了。

 

你读过《绿野仙踪》吗?

 

读过,我知道那个铁皮人的故事,曾经我也以为有了心就会快乐,后来我意识到有些人即便有心也不够快乐。他心里装了太多东西,不能快活大笑,甚至很少显露笑意。也许他在我以身铸剑后听了我的话,我在意识逐渐复苏时也听过他的真心笑声。有次他擦拭那把剑,忽然说其实我也不怎么笑。我确实不太会笑,近年来为了融入人群,有时需要拍照,他们总说我笑得太僵硬。和人交往真是件难事,人的想法太复杂难懂,我恐怕这一生都没法把这件事做到像他一样好,只学会了多说一些话。人世总是不太平,那把剑也毁于其中一场浩劫,原本是救世的兵器,却被他们称为邪剑。他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毁掉那把剑,我还失去了当初的能力,只好在这个星球上四处流浪。我认识新的朋友,又很快与他们分离,是不是因为地球的自转速度在加快,所以云也飘散得更快了呢?我看过《云彩收集者手册》,他曾经教我看云预测天气变化,但我现在知道的云的种类要比他了解的多得多,有时候真想把我新学到的东西讲给他听。

 

你很想念他。

 

我想是这样。我想念每一个和我告别过的人,不过有时候会多想念某几个人一些。当我很想他的时候我就会坐在高处看星星,我的视力也很好,在晴朗的夜晚可以看到很多。我知道死去的人是不会变成星星的,灵魂的痕迹同样难以寻觅,所以我去和他有关的地方也找不回什么。我的记忆像拼拼图一样把他拼凑起来,拼成一副完整形象,只是他不能回应我的问题,只会对我笑而不语。我拼命活下去,他却已经死了很多很多年。我再也不会遇到他那样的人了。

 

听他讲起这些,我仿佛又看见那个踏进海水里的背影。你还好吗?我试探性地问他。

 

我没事。是酒精让人变得更容易感伤了,我的身体机能或许已经停止变化,这么多年来还是喝不惯酒……告诉你一个秘密吧,剑刚被毁掉的时候我还只能变成孩童,而且生长速度缓慢,所以无论到了什么地方,我都会提前做好这样的准备:选择一种死法,临走前让曾经的朋友以为自己死去,然后继续绕着地球转圈。

 

我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,而他看出我的惊讶,疑惑却又十分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小名。他老老实实对我道了歉,我本想说自己并不怪罪他,但我根本说不出话来。他看了看手表,说他很快又要走了。

 

这次的死法是醉鬼投河。我要到新的地方去生活了。你也觉得冷了吧,该回到温暖的地方了。再见。

 

我只觉得路灯骤然明亮起来,白昼般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,我不知道这眼泪是因为什么流下。当我能够适应光线的时候,身体已经靠在了布艺沙发上。同伴们在唱我不熟悉的流行歌曲,他不在这里。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,过了半个小时,他一定走远了。然后我不死心地调整关键词,再次搜索与蓬尾有关的一切,仍然一无所获。我想到史精忠的名字,搜索到他被记载的众多成就与坎坷命运。史精忠的故事里出现不少能叫得出名字的角色,但我认为他们都不是他。

 

对了,那把剑。关于那把剑还有些奇怪的传说,怪力乱神之事无法被记入正史,所以也很难说哪个版本才是真的。有人说墨狂是有灵性的剑,所以剑的主人要经常以血饲喂它,每年要杀上百人才能满足剑的愿望。也有人说史精忠终生没有成家却十分爱惜那把剑,难道在仿照梅妻鹤子的典故,把剑当作某种替代了吗?有古籍记录人与武器交谈,状若痴癫,那么见过史精忠的人是否也会觉得这个会对剑说话的人怪异呢?

 

我向下翻动页面,又看到了这样的描述:史精忠虽然不是绝顶的剑客,却始终将那把叫做墨狂的剑带在身上,直到死亡为止。

 

直到死亡为止。

 

根据他的描述,史精忠最后也死于墨狂。假如人真有灵魂的话,那他们一定在那时相见了吧。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情景,看上去年长许多的人类灵魂会对剑灵说些什么呢?我无从得知,也仍是猜不到他的真名,旧的故事早已消散在尘埃中,而关于他的新故事将在我无从得知的地方开始。我们还是要继续活下去。

评论
热度(1)

bb

© bb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