陨石降落的那天夜里来了一个新病人,俏如来照着病历读出玄狐的名字,一双眼睛便看向他,像被雨水浸润的黑夜。
玄狐时常不听人说话,自称是他母亲的女人抱怨着说,一直都是这样,无论我怎样叫他的名字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,请你们一定要治好他啊!玄狐好像觉得很吵闹似的,双手捂住耳朵,半天终于开口,可我们今天明明是第一次见面。
俏如来那时只看见他的背影,如今能够接近,他尽可能地放轻动作,以免引起对方的不适。短暂的对视之后,玄狐又不再看他,把玩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三棱镜。他坐在一边记录,彩虹有一瞬晃在纸上,很快又跳走了。
玄狐被送来时没有反抗,没怎么出声,对他人的问话也基本没有反应。俏如来和他说话,他机械回答,语调变化很少,像是还不完备的功能。你知道陨石吗?俏如来和他保持足够的距离,声音和语调也在舒适的范围以内,他却感到心脏里像有一阵杂音,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,和坏掉的磁带一样。
俏如来的声音将他带回到那个夜晚,陨石坠落在这附近的郊区,报道上写没有人因此受伤,只有玄狐知道那个唯一的目击者遭遇了什么。他的嘴唇张合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没人能听见鱼缸里的金鱼在说什么,就算能打碎眼前的障壁也是同样。他目光游移,避免去看俏如来的脸。俏如来以为这话题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,颇为遗憾地停了下来。他表情忽然抽动一下,看起来很不对劲,俏如来关切地问他,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他说没有,暗自与身体里的异样较劲,迅速恢复平静。俏如来确认他没事后又问,要不要出去走走?
跟着我走吧。
玄狐起初听话地跟在俏如来身后,后来步子迈得大了,却也没有走远,时不时地停在哪里,很难找出规律。玄狐是冰封的河,外物落在表面,不能引起波澜,他对周围一切缺乏兴趣,唯独看上叶尖上滚动的露珠。俏如来隔着花丛看到他注视许久,天国花园里写:你不要去吻她的眼泪。他用手去碰,露水就吻上他的手指。俏如来把纸巾放在他手心里,水在纸面上洇开,他想了想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,然后说了谢谢。在学会辨别花香之前,他先嗅闻出了对方的愉快,闻起来就像挂在晾衣线上被阳光晒热的衣服。俏如来要从他手上拿走那团纸,他误以为是要握住他的手,反应过度般地推开了。
他们穿过长廊,俏如来设法让他放松,讲了些自己觉得有趣的事。玄狐对语句只能从表面意思上去理解,不能理解藏在背后的东西,一旦有人尝试揭开就会引起他的恼怒与烦躁,像一道牢不可破的墙,顽固地拒绝所有委婉曲折的好意。他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,专注于他人不能理解的事情,时间也像蒲公英的飞絮一样从他身边飘过。俏如来认为这些是玄狐有所缺失的表现,想要从别的什么地方找回他,想要让他看见和听见。
病人不止有他一个,只有俏如来有时候过来看他,他总显得可怜。俏如来推开门走进去,看见玄狐背对他盘坐在床上,感觉那个背影是很寂寞的。阳光像金色箭矢一样强烈,俏如来去拉窗帘,听见他说:不。他的眼睛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更澄澈,俏如来感觉心里有什么动物撞在树桩上。他对玄狐说你等一下,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只氢气球。隔壁的小孩出院了,气球被留下来,拴在床头,小狗形状的气球随风反复撞在墙上。俏如来解下绳结,把它送给玄狐。玄狐抓住细绳的上端,交到另一只手里。
玄狐牵起气球走出门外,俏如来在忙一些别的事儿,过了一会儿才去看他,意外发现气球已经不在他手里。玄狐仰着头,让俏如来想起好久以前闯进来的小狗,也是这个姿势,因为当时有只小猫爬到树上,没人知道它为什么爬上去。气球从玄狐手中脱离后已经飘得很高,玄狐专心致志地看着它,它会飞向遥远的、遥远的地方。俏如来问他在想什么,玄狐就说,它能飞到多高呢?俏如来心里有一个科学的解释,当它到达一定高度可能会发生爆炸,但他对玄狐说,它啊,会飞向宇宙吧。
听到宇宙,玄狐忽然松懈下来,坐在草地上看着俏如来,好像希望这个人也一起坐下。草地坐起来不够舒服,像人好几天没处理过的胡须,有些地方很扎人。俏如来把手机给玄狐,让他把想说的话打在记事本里。出乎俏如来的意料,玄狐打字很快,手指像在跳舞,俏如来移开视线,打算等气球升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再回来看。玄狐想打的是:我没有病。他用的是九宫格,而且太着急了,不小心就打成:我没有爱你。他哪里知道这句话有什么不一样的意思,又飞快地删掉、改正,换成二十六键。俏如来什么也没有看到,他只是说,已经看不到那只气球了。俏如来看过玄狐写字,握笔非常用力,像要把纸划破。玄狐记下他所看到的,世界对他而言是个打碎的蛋壳。他写下的东西像小学生日记,破碎、不流畅,但俏如来觉得他正在努力向自己传达什么。他说,你可以慢慢来。
这时候蚊虫很多,两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都遭受叮咬。玄狐将手背挠得发红,又被俏如来制止。俏如来有很好用的药膏,只是气味不好,多数人闻了总要皱着鼻子,玄狐好像反而很喜欢,抹匀后嗅闻自己的手指,似乎要记住这种气味。
当晚俏如来接受质问,因为玄狐试图在夜里逃跑,不过最后还是被带回来了。他们从他身上搜出危险的刀具,应该是在午饭时从食堂偷来的。好在他没有伤害你,他们对俏如来说,那时候刀可能就已经在他身上了。俏如来为他辩解,他也没有伤害别人。他只是和我们这些人不太一样,很可能只是觉得那刀不错才拿着的。俏如来说这谎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,他说了很多,直到原本充满怀疑与恐惧的人们都被说服。玄狐最后没有被绑起来,俏如来又听见他说谢谢,声音低哑。等他们都走了俏如来才问他,你不愿意待在这里吗?我还以为你把我当做朋友了,就不能为我多待一会儿吗?
玄狐本该生气,但他问俏如来,待在这里就好吗,你为什么不去外面看看呢?俏如来顺口就答道,我要在这儿工作啊。
玄狐忽然不说话了。他曾经看到俏如来的另一种人生,也许那是真正属于俏如来的生活,和现在截然不同。他看到这个星球上过去的一切事物如何运转,当然也知道俏如来身上发生了什么。他看得清清楚楚,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,这就是知晓秘密的代价。俏如来原本的人生及记忆被消抹干净,自然也察觉不到医院中的异样。地球上的另一些人类搭建生态箱,在箱中放入各种生物假作创世,这里也是同样的地方,总有一天它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。
虽然这座医院是虚假的,可他们难道不是真实的吗?玄狐便说,跟我一起走吧。俏如来牵起他,走去哪里,花园吗?玄狐放开那只手说,不。俏如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,对玄狐还有足够的耐心,你怎么了,不舒服吗,没有再问他为什么出逃。
原来人也会选择忽视,玄狐想到自己如何来到这里,他原本在冰冷的、无处凭依的宇宙里,由于一场意外冲击被甩到这儿来,一边加速下坠一边燃烧。燃烧时那样炽烈,他以为自己必然会燃尽,但最后还是剩下了一块。陨石碎片深深陷入了狐狸的身体里,他却得到了新的生命。对于他来说,人的世界实在是太过吵闹了,所以他学会将那些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,想要得到和从前同样舒适的寂静。但这寂静突然被打破,就在俏如来叫出他名字的时候,好像失聪的人一瞬间恢复了听力。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在他身体里蔓延,他将它初步判定为有毒有害的东西,如果不能阻止,是否就意味着必死无疑?第一次感受到未知的强烈情绪,就好像将伤口暴露在风中,又像是严重的过敏反应。冰层被滚烫的眼泪滴穿,疼痛像线一样交结绵长,他想不通自己是不是在后悔,如果永远封闭,永远不去听那个声音,他就能永远做一块无知的石头。俏如来看他心不在焉,以为他还是没听到自己在说什么,反过来安慰他说,没关系,我会一直陪着你,直到你好起来。怎样算是好起来,他又想到,如果这里的故事结束,俏如来也就不再是自己的医生,他们终有一天会分离,他又该往哪儿去呢?他感到茫然,好在他可以不用对俏如来讲出真相,只要他继续扮演一个蒙昧的病人,他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的温柔和关照,就不再会有痛苦的事情发生。
俏如来发觉玄狐变得有些亲近自己,话好像也比过去说得多了。他以为这是好转的迹象,陪伴玄狐的时间也逐渐增长。玄狐从浴室里走出来,头发还是湿漉漉的。他不爱用吹风机,觉得那声音有些可怕,用毛巾擦得差不多就停手了。俏如来怕他感冒,举着吹风机坚持要给他吹干。他被吹得睁不开眼睛,热气和呜呜声让他觉得背后发痒。他的头发太长了,吐出飘进嘴里的一绺后玄狐闭紧了嘴。想要持续隐瞒一些事并不容易,好在俏如来现在看不到他的表情。头发被轻柔地理顺,玄狐感到一种充盈的幸福,好像自己是一只被重新充满的气球。他告诉俏如来自己学会了如何用气球拧小狗,虽然是不会飞的那种气球。他学得很快,演示起来也很快,气球小狗在他手中成形,很漂亮的一只。
俏如来用夸奖孩童般的语气称赞他,此情此景却让他回想起那个注视氢气球远去的玄狐。后来有人在草丛里发现了破碎的残骸,它到最后也没飞多远。俏如来提起那个回避了很久的话题,他想问玄狐在外面看到了什么,又担心破坏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关系,怕玄狐把他当作坏人。外面有什么?俏如来终于还是这样问,在问题说出口的同时听见气球爆破的声音。他立刻去看玄狐有没有受伤,玄狐在看破裂的气球皮,慢吞吞回话,我没有走到那么远的地方。这样啊,俏如来信了他的话,弯下腰去收拾那片狼藉。
俏如来夜里从床上坐起,透过小窗看见圆满得没有一丝缺憾的月亮。走出去才发觉夜里原来有那么多人醒着,他对他们编撰一些借口,骗过守卫,走到一条狭窄的路上。那条路那样长,俏如来几次想要从原路折返,但夜晚也很长,所以他在月落前到达了路的尽头。路的尽头竟然只是一面墙,墙上似乎有字,他打开手电筒,看见许多人在上面留下的话。他去读每一句,读出其中充斥的绝望。玄狐也来过这儿吗?他抚摸早已不再洁白的墙壁,终于也找到了玄狐写下的字,绝对没认错,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。玄狐只写了两个字,因为笔画很多,那两个字被写得很大:燃烧。为什么是燃烧?在这道过高的围墙前他感到晕眩,开始动摇。他走回去,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,没有人多问他什么,也许是因为他的运气一向很好。
当此处开始崩塌时,众人在震动中奔逃四散。玄狐站在原地没有动,他不害怕这个,但他无处可去。玄狐看到俏如来也站在废墟里,问他怎么不走。我和外面的人取得了联络,他们会带走从这里出去的人。俏如来跨过砖瓦残块,慢慢向玄狐靠近,我在等你一起,因为你好像不认识路。
你全都想起来了吗?玄狐竟然有了受骗的感觉,可你一直隐瞒我,还像从前那样对我……我怎么能跟你走呢?
俏如来第一次遇到无法被说服的人,又不能将他强行带走,情形紧急,他只能妥协。你不愿跟我走也没关系,我会在夜里为你留灯,当你无处可去的时候就来我这里吧。他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玄狐,然后挥挥手说:再见。
玄狐捏着那张纸,好像捏着一张通往未来的车票。他能够看见来到此处之前的所有过去,对未来却一无所知。他来到陨石坠落的地方,那里也已经没有人了。他蜷缩着躺在地上,俏如来说得不错,地上确实不适合人躺着,而他越来越像人了。本应是难以成眠的夜晚,他却很快就睡着了。
他第一次做了梦,开始时他还知道这是梦,后来就不知道了。被关在地下的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,玄狐。他问有什么事,囚徒就求他帮忙接收一封信。玄狐答应了,他一伸手就接到了那封信,信上画着银杏叶,是给囚徒的信,但信上的称呼却是他。玄狐想这是因为不能让人发现,但写信的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呢?玄狐把信丢下去,这时有人来巡查,囚徒来不及将那封信藏匿起来就被带走了。这一切发生得太快,玄狐事后才想到,他可以解释说是他的信不小心掉进去了。他还没有好好读过信上的内容,如果那里确实有说给他的话呢?他去追那些人,看见了囚徒的真面目:那只死去的狐狸。胸腔里好像有什么突然燃烧起来,一时不能抑制。他向下跌落,不愿放弃这原本不属于他的生命,因为他还没看到俏如来在信里写了什么。可正因如此,燃烧的速度变得更快,他感到恐惧,他连一颗锡心也不能留下,哪里还会有他存在过的证据呢?在燃尽之前,玄狐许下最后一个愿望:让我进入俏如来的梦中吧。然后他将生命归还原主,等待火焰燃尽。
天亮时狐狸从石头旁边醒过来,迷茫懵懂,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。它感到口渴,蹦跳着去寻找水源,半路遇到只剩下一小截的围墙,不知是谁在上面写下了“爱”这个字,可狐狸又怎么会识字呢?它只是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,扒拉了两下墙边的土,接着便纵身跃过去了。